老朱演戏很敬业。
装模作样地将刘宽的奏本翻阅一遍,才放到案头,道:“刘副郎这些关于改革六部的建议确有些意思,太子,你给众卿家读一读。”
“是。”
朱标应了声,便去拿了奏本,站到御陛下边,侧对着徐达、李善长等大臣,不疾不徐地念起来。
这份奏本朱标也是提前看过的,他演技虽不如老朱那般浑然天成,却也达标,读起来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其中内容般。
当朱标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内落下,与会众臣也知晓了奏本内容。
徐达、李善长因朱元璋或明或暗地通了气,对奏本内容倒没那么吃惊。
刘仲质、赵民望等阁臣就不同了,此时一个个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赵民望更是回头瞅了低眉顺眼站在他后面的刘宽一眼,心道:你这哪里是一二建议?明明是好几条。等于是将六部砍下来一半,拿去开肠破肚,肢解了!
原六部中礼部、吏部、兵部倒还好,并无太大改动。
工部只是在增加科技司后,又增加了个工业司,说是专管六合钢铁厂、青龙山煤厂这类由官办成功转型为官营的场坊等。
户部、刑部最惨,活脱脱一副被开肠破肚肢解了的样子。
原户部被一分为三,即:户部、税部、财部。
新的户部职权大大缩水,只负责掌管田地、户口、矿产、山林之类的事务。
虽然仍负责收取田赋,可收取丁税、商税、关税、杂税的权利却都转移到了税部。
至于财部,则负责与户部、税部、盐运司以及类似工部工业司这样的机构对接财务之事,负责大明财政的收支与审计。
刑部遭遇也差不多,被肢解为刑部与警部。
不过刑部上层职权倒没太大变动,只不过是将原刑部大牢交给警部负责。
其主要改革在地方上。
地方上原本若有案件,知县、县丞、主簿、典史皆可负责审理,一般的百姓纠纷刑房典吏、书办就能处理。
可以说县官及刑房吏员皆可插手。
至于案件的侦破,也是县官、刑房吏员乃至捕快,皆可去做。
如此权责混乱,既给了官吏在案件中贪腐徇私的机会,也会让事责混乱,降低破案、审案的效率。
而根据刘宽奏本中的建议改革后,地方府州县将增设警房,设巡长、巡判各一名。
并将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更名为巡捕,与该地方的巡检司、县狱一起归入警房辖下。
同时,刑房事权固定给典史,知县等县官只有案件知情权,不再具有审案权。
并且刑房、警房都将以上一级的刑房、警房为直管部门,虽仍受地方主官兼管,却是以直管上级政令为主。
各布政使司将则撤除刑部清吏司,转设刑事厅、警务厅,专门负责管理辖下刑事及警务···
待朱标收起奏本,朱元璋便问:“众卿家觉得刘副郎改革六部的建议如何?”
几位阁臣先闻言,下意识看向了徐达、李善长,却见两人老神在在,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顿时明白,这两位多半也事先知晓了奏本的内容。
这几位能成为阁臣,在此时都称得上学识渊博、阅历颇丰、才思敏捷。
虽然猜到朱元璋可能已经属意按这奏本内容改革六部之制,但有些问题他们作为臣子却不得不提。
曾为四辅官的赵民望先开口,却是看向刘宽,“请问刘副郎,你既建议将户部一分为三,户籍职权仍在户部,为何却将丁税权划入税部?”
“税收之事本就不易做,丁税收取需依赖户籍黄册,你将户籍管理及丁税收取之权分开,丁税岂不是更难收取?”
刘宽并没有开口,因为朱标开口了。
“此事在本宫看来并不算问题——地方上户房管理户籍,税房负责收税,只需在收税前去户房借阅黄册,抄录户籍认定数目即可。”
“此外,地方上多有户房吏员借住职权之便贪腐谋私的,而今将户籍与丁税事权分开,正好令二者互相挟制。”
“即便户房、税房勾结在一起贪腐谋私,也比原来难一些,事情败露的可能也更大些。”
说完,朱标笑了笑,问:“赵大学士对刘副郎的这份奏疏可还有别的疑问?”
朱标如今在朝中是非常得文臣们拥护的,几位阁臣更是对他寄予厚望,万万没想到,此番他不仅支持六部改革,还如此维护刘宽。
赵民望虽仍觉这么做会带来人员冗杂的问题,却知说来没用,便拱手道:“谢太子殿下解疑,微臣没什么要问的了。”
朱标点点头。
其实将丁税权分到税部,是君臣三人商议的结果——他方才所说都是表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刘宽当时提出了“摊丁入亩”之策。
他和父皇当时一听,便知道此策有利于穷苦百姓,又能促进人丁增长,还有些许压制土地兼并的作用,自是喜欢得很。
只是考虑到六部改革未成,此事不适合在此时就拿出来,便让刘宽在奏本中隐没不提。
至于他出来为刘宽说话,也是之前就讲好的。
在他和父皇眼中,刘宽专心做事即可,不应该陷入朝堂争论中。
朱标原以为,他站出来力挺六部改革之事,应该能让其他阁臣都闭口了。
没成想刘仲质又站了出来。
刘仲质直面向朱标,道:“太子殿下,微臣以为,地方上案件审判若只交给典史,只怕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殊为不妥。”
朱标道:“如何不妥?案件既指定由典史办理,若出了冤案,便可让典史负责。”
“况且典史也并非没有监督——知县、县丞、主簿对案件皆有知情权,刑房典吏作为副手亦可监督。”
“此外,大案、命案、要案,都是需要报给上级部门核查、定案的,若有冤假错案,很容易显露。”
“再不济,还有巡查御史,澄清污浊。百姓若有切实证据,甚至可以捉拿贪官污吏,上京来告状。”
“凡此种种,皆可降低冤假错案出现的可能,何必非让几个县官参与其中?”
听了朱标这番话,刘仲质便意识到,朱标不止是支持六部改革那么简单,只怕是刘宽这份奏章内容都提前与其商量过了。
他一时又挑不出别的缺漏,便拱了拱手,退回原位。
两位阁臣先后折戟,其他阁臣也挑不出这份奏章的毛病,便都沉默下来。
见此,朱元璋道:“既然众卿对刘副郎这份改革六部的奏疏没别的意见,咱们便趁着今日的机会,集思广益,说一说这六部变九部之事该如何详细落实。”
随着这次并不正式的御前会议继续,讨论到各部改革的一些具体内容,刘宽才开口说两句。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等到刘宽等人从奉先殿出来时,天似乎都黑了,却是这场会议足足开了近两个时辰!
会议最后不仅确定了变六部为九部的详细办法,还在老朱的授意下,顺带改革了通政司。
通政司将提升级别,改为通政院,设院使、院丞、院判各一名。
下辖承进司、驿传司、交通司。
其中承进司、驿传司都只是将通政司原有的职能规整一番,改了个名字。
承进司甚至是唐宋时便有过的,俗称银台。便是驿传司,也同样是元代通政院的下属机构。
唯有交通司是真正的新设机构——刘宽在六部改革奏本中原来设想了十部,最后一个便是交通部。结果让老朱给否了,于是就有了通政院交通司的出现。
···
当刘宽从午门出来时,鼻尖上忽然落下一片凉凉的“鹅毛”。
“下雪了。”
刘宽抬头望向天空,喃喃出声,不禁想起了父母、哥哥、嫂子。
‘嫂子应该生了,也不知是侄子还是侄女。’
就在刘宽仰着头,呆立在鹅毛大雪中想念家人之际,一辆马车咕噜噜地从紫禁城中驶了出来,停在刘宽一侧。
能在紫禁城中骑马、坐车的人并不多,诸皇子也只能骑马,至于能坐车、坐轿的,唯有徐达、李善长这样功勋卓著的老臣。
果然,车窗打开,露出了头发花白的一张老脸。
却是韩国公李善长。
“刘驸马是要去工部司院吧?老夫正好顺路,可要上车坐一程?”
‘你顺路?当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吗?除非你不回家。’
刘宽心里嘀咕,面上却微笑着道:“多谢韩国公好意——下官难得遇到这般鹅毛大雪,想在雪中走一走。”
李善长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道:“刘驸马好雅兴,那老夫便不多打扰了。”
说完关上了车窗,马车又咕噜噜远去。
刘宽看着李善长的马车若有所思。
他怀疑李善长应该是想让他上马车,问些什么——重阳节那日,李祺既跟着看了三部电影,听他讲述那么多事,回去后必然会告诉李善长。
所以,李善长多半确信了他后世之人的身份。
既知道他是后世人,谁不想了解自己的后事呢?
‘我既然知道你的结局,又怎么会跟你搅和在一起?’
‘不过以老李的聪明,该不会从我的态度就判断出他结局不美好吧?’
心中如此想,刘宽却没担心什么。
眼见鹅毛大雪越下越大,一会儿就让人白了头,他便加快脚步往工部大院走去···
没过多久。
又有两辆马车从东华门驶出紫禁城,过了朝阳门、上方桥,来到外城西南区域贫苦百姓最多的槐树里。
马车在距离槐树里几十步的地方停下,一名身披貂裘的青年下了车,便有一队队亲军开进槐树里,却是清场、排查危险。
没多久,去排查危险的亲军将领回来冲青年抱拳说了句什么。
青年于是带着几名随从,提着几样东西,步行来到槐树里边缘处一栋农家小院前。
说是小院,其实只围了个篱笆墙,里面不过正偏两座茅草屋。
青年走进去,来到正屋,便见一人躺在床上裹着薄被发抖。
这人闻声看过来,瞧见青年先是一喜,随即想到什么,便裹紧了被子,背对过去,阴阳怪气地道:“太子殿下来这破地方作甚?看我笑话?”
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