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老师。”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在认真的思考,最终年轻人如此用尊敬的声音说道。
杨德康听到了他的心在同一刻破裂的声音。
我有啊!
大爷有好多好多呢。
“你说说看,顾老弟,你说说看。”杨德康痛心疾首的在心里嘟囔着,“曹老一大把年纪了,心愿就是送别人个礼物。你让老人家这么简单的心愿都完不成,合适么合适么合适么?”
他肚子里的老牛仔在疯狂的挥舞着绳套,盼望着他强大的意念,能把曹老爷子的注意力像套马一样套过来。
年轻人不懂事,这么好的机会腼腆地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
为啥不能转赠给他老杨呢?
在弟子之中,老太爷一都是个威严的人,老人和小孩往往在性格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其中之一在于他们往往都比较固执,且他们都不太喜欢被人所拒绝。
老杨可懂了。
他知道,曹轩很讨厌虚伪,也讨厌别人在那里假客气。
如果老人家问弟子有什么需要的,他绝不是在那里假惺惺的姑作关切,老人家就是在直白的问问题。如果顾为经管曹轩要一幅画,他就会得到一幅画,如果顾为经管曹轩要大别墅,只要他敢开口,搞不好,他还真的能得到一座价值不菲宅子。
说白了。
老人家早就过了还要和别人虚伪客套的年纪。
他都这个岁数了,老人家又没有子女,所求的……无非也就只是“顺心如意”四个字。
唐宁这一点就做的很好,她是真的从来不玩虚的,想要什么就管曹轩要什么。
正因如此。
顾为经告诉曹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想要。曹轩搞不好也会真的就当做你没有什么东西想要。
这事儿搞不好也就揭过去了。
老杨仿佛看到了大帆船、大别墅、大跑车,他腰带上的保时捷车钥匙718换918的机会,随着顾为经的一句话酷喳一下就掉水里了。
他真的好心痛。
谁知。
向来对人情世故拥有狗鼻子一般精确嗅觉的杨德康这一次却猜错了。
老爷子没有说好,立刻就走。
“也行——”
曹轩思考了片刻,温和说道:“你想怎么处理这个愿望都行,如果你有一天想要管我要一件礼物,那么不妨向我开口。”
偏心!
老杨抽了抽鼻子,狠狠得咬着手里的大苹果,嫉妒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谁知曹轩的话还没有说完。
“至于今天,你和我谈了关于画展的构想,那位伊莲娜小姐给了你参展的灵感,那么……我就送你个名字吧。你那幅画的名字如果叫做树叶里的太阳,只是简单的表意。”
“我给你提个建议——”
曹轩思考了片刻。
“《更漏子》。”
“更漏子的原意是一种通过夜间流水来滴答计时打更的工具,既贴合‘时间’这个作品的本意,又贴合太阳装在水珠里一滴一滴滚落的意象。与此同时,更漏子又是细腻婉转的词牌名。”
“温庭筠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宋代《珠玉词》里的大小晏,晏几道写寻思残梦时,枕上握枝花好。他的父亲晏殊则写反过来以日景写夜晴,仿佛是对温庭筠的那首诗的里离别之情春意盎然的对答——‘金盏酒,玉炉香,任他红日长’。”
“同样是万般不同的意象,乐观的,悲观的,清冷的,寂寥的,通透旷达的,全部都浓缩在了小小的一个词牌名之中。”
“我想应该很合适。”
曹轩说完,朝顾为经微笑了一下。
叮咚。
顾为经所在的病房是个看护套房,里面是属于病人的私人卧室,外面的房间则是提供给看护人员。
曹老爷子听到了外面走廊上有门铃声响。
“刘子明本来也想一起来看你,我让他也好好的休息,在自家船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也很难受,这些事情,可以都等你出院以后再说。”
曹轩从沙发上站起身,挥了一下手以作告别,便分外干爽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往日里表现的非常机灵的杨德康此刻在窗边盯着这一老一少愣着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曹轩都已走到门口,他才反应了过来。
“顾老弟,好好休息,多吃水果,咱们过两天再见哈。”
老杨朝着顾为经随手一舔。
小跑着的走到门口,赶在曹轩面前打开了大门。房门大开,露出了和曹轩一样拄着一根手杖年岁却比他轻的多客人。
“看来你有新的客人。”
曹轩朝门口的访客点点头。
“您好,伊莲娜小姐。”
“您好,曹先生,我有点私人事宜想要和顾为经谈谈,打扰您了么。我可以稍等一会。”
访客穿着粉红色的O型剪裁的风衣,袖口和小臂戴着黑色真丝的薄手套,头发梳笼在脑后。
她侧过身,让出了身位。
“当然没有。”
老太爷饶有兴趣的盯着安娜看了两眼,像是发现有趣的事情一样。
“请便,您今天真漂亮。”
“谢谢。”
安娜认真的说道,“我觉得我一直都很漂亮。”
老太爷明朗的大笑,带着他的助理,拄着拐杖从一边走开了。
走廊里,老杨无声的站在电梯之中。他一边端详着油油的鼻头在电梯面板上的倒影,一边看着显示屏幕上的数字一个又一个跳动。
熟悉老杨的人,谁要是注意到刚刚的交谈,就会意识到此刻的杨德康表现的很古怪。
有问题。
有很大的问题。
他是如此的沉浸在自己的私人世界之中,以致于……堂堂杨德康,刚刚居然忘记了顺手去舔一下伊莲娜小姐,这就和吉娃娃走到大街上不叫上一两声那样奇怪。
老杨信奉有事没事打打卡,刷刷脸。
放着好机会,不舔人,那他的那么多段子书岂不是白看了么?
老杨要是知道这样的想法,一定会双手负于身后,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他杨哥的境界凡夫俗子岂能明白。
非是不舔。
而是大舔。
给人讲个段子、跑去刷刷脸什么的,仅仅只能算作“术”,而老杨认真思考的则是舔人之道。
不是小道。
而是大道。
他正在以往日里思考大帆船、大别墅,大跑车的精神,全神关注的思考着曹轩和顾为经在病房里的谈话。
不一般呀,这话里的滋味,不一般呀。
肚皮里的老牛仔一边舞着套马圈,一边复盘着刚刚的师徒对话。
“财富自由之道,就在其中。”
老牛仔在轻声自语。
对于一个眼光毒辣的艺术经纪人来说,想要赚钱,不难,想要受人尊敬,被人老师老师的跟在屁股后面叫着,也不难。
二者他都已经有了。
他已经是杨老师了,他已经开着敞篷小跑车了。
可想要赚大钱,想要赚得能坐在游艇上开Party,赚得能坐着私人飞机世界上到处飞,得看运气,也得看魄力。
得舍得下本钱。
也得有能下大本钱的机会。
杨德康有一种直觉,只要把握住机会,他就能从刚刚的对话里,一个绳圈丢过去,把他的大帆船,大别墅,大跑车通通全套到自己的怀里来。
直觉告诉他,就在刚刚,财富自由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曹轩的重视和偏心是老太爷给予顾为经的礼物。
他固然套不到老太爷的礼物,但他……他奶奶的,他能把顾为经套过来呀!
那不就等于大帆船、大别墅、大跑车全都一下子齐活了。
而他——得舍得下本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而这可不是什么送个画具,送个衬衫就能套来的东西。
他得要霸气,要霸道,要让顾为经不容拒绝。
恰恰好。
杨德康是个非常非常博闻强记的人,现成的例子就摆在了那里。
老杨和伊莲娜小姐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十九世纪欧洲艺术史上分外著名的沃尔夫如何遇见塞尚的故事。
不同的是。
安娜想的是策展。
杨德康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这个故事的。
人家沃尔夫堂堂前途光明的法律工作者,在巴黎遇上了塞尚,酷喳一下,法律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提筒跑路,转身就跑去鞍前马后,忙前忙后给小画家办展览去了。
这就叫梭哈。
这他塞尚受得了么,这他塞尚能拒绝么?
“我已久不入江湖,没想到,这顾老弟,终究……还是不得不要逼着我出手了么。”
老杨轻轻的吐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中年男人忽得露出了邪媚狂狷的笑容。
哼。
杨先森驾到,通通闪开。
他要开大了。
看来,舔之一道被封印许久的终极绝学,这一日,又要再现人间了。
“唰”的一下,老牛仔丢出了快如闪电的丢出了手里的绳圈。
霸气侧露。
“曹老,曹老,我和您商量一件事呗……”老杨舔了上去。
——
“还不曾恭喜你,拿到了这一届狮城双年展的金奖,也是史上最为年轻的金奖得主。”
病房里,安娜看着桌子上所摆放的奖杯。
奖杯设计得极精致,由水晶制成,奖杯的底座上由激光雕刻机镌刻着“2017新加坡‘人间喧嚣’艺术双年展金奖”的字样以及顾为经的名字。
“是啊,他们把这个奖颁发给了我。”
顾为经平静地回答,分外默契的说出了安娜在看到《油画》杂志发行的艺术纪念特刊时意思几乎完全相同的话语。
“我估计,唐克斯和很多组委会的评委嘉宾,都以为我死了。”
有人说。
收藏家最开心的事情,就在于画出他们手中所持有作品的画家突然死掉了,就像当年安迪·沃荷突然挨了一枪,或者杰克逊·波洛克开车时出了车祸一样。
对艺术家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不好说,但对收藏家来说,“死亡”往往便意味着市场价格的升华。
这种说法有点恶毒,也有些刻板偏见的成分。
像梵高这种死后才被人挖掘出来,市场价格翻着番往上升的画家其实很少,绝大多数大画家,去世之前,都已经很有名很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
刻板印象同样也能侧面的反应出人们对待一件事物的固有态度。
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者来源于作品的珍稀性,达芬奇的作品贵到匪夷所思和达芬奇的作品能够买卖得实在太少强相关。
艺术市场的价格,同样也取决于画家本人的知名度。
达芬奇的作品贵到匪夷所思和达芬奇本人文艺复兴时期以降,流传在市井街巷里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也强相关。
“达芬奇”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忆点极多。
“死亡”能很大程度的同时强化这两者。
伊莲娜小姐那边一失踪,《油画》杂志那边也不闹了,立刻开始发纪念特刊,布朗爵士几乎连夜就飞来了新加坡。
而顾为经本来就画了很好的画。
他发现了一幅隐藏在世间的印象派名作。
现在……
他又很可能直接挂掉了。
于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地,直接拿到了本来对他来说很难获得的双年展金奖。
不能说,这其中没有某种艺术行业里特有的黑色幽默。
连在本次画展里下了重注的CDX画廊都硬生生没敢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无论它那里再怎么去营销,再怎么写软文,再怎么开酒宴。
忙活了一大阵,想要看看对手们怎么应对的,结果回头一瞅。
WTF?这边顾为经人可能挂了。
好吧。
牛皮,是条汉子,还是您玩得够狠,这确实比不过,这也确实没有的比。
这实在是太过地狱了。
这也实在是太狠了的点。
CDX输的很惨,却也输得不冤枉。
据说那位画出《武吉知马》作品的画家,在得知船上的意外发生后,表现的非常非常的伤心。
大概很可能是除了顾为经的亲戚朋友以外,参展画展里最为他的境遇感到关切的人了。
记者曾拍到,他坐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里对着电视机的新闻,在夜晚一个人喝着闷酒,眼圈红红的。
顾为经跳到海里是为了捞伊莲娜小姐。
要是那天晚上他也在船上。
对方搞不好也保证高喊着“YouJump,IJump”跳下去,想要把顾为经捞起来。
这又是另外一则地狱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