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铭一开始是没想着真哭真跪的……他愿意过来,是因为他知道张行说的对,这些大魏忠臣到了眼下没必要牺牲,他能救人就不该推辞。萧太后也认可,不然也不会专门熬夜写了好多信。然而,当回到青少年到成年长久居住的东都,当见到白发如雪的苏巍那一刻时,想到死掉没多久的骨仪,更兼想到自己那个爹做的那些孽,想到昔日东都之梦华,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他是真的绷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就止不住了。两腿也是毫不受控的就软了。包括苏巍,没人觉得这俩人是在假哭,就连陪哭的人里面,不可否认,很多人一开始只是应景的哭一哭,但哭着哭着就真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了。这里是东都,遗老遗少可不是只有他苏巍跟曹铭,谁还没有个恍然如梦了?这一通哭,哭的人人侧目,而且不光是这俩哭,不光是一个坊哭,闻得此间事,不知道多少人纷纷来见“齐王”,齐王也得完成上头的任务,一路从牛宏哭到段威,然后又一路哭到紫微宫,哭到西苑。哭的自己眼泪都干了,哭的司马正脚趾扣地,但又无可奈何。为此,李枢专门来寻过司马正,说这是黜龙帮的攻心之计……司马正当然知道这是攻心之计,但他还能不许人哭?反而只能好言相劝。而就在曹铭哭声震东都且人人侧目的时候,东都一名顶梁柱般的要员,突然拜访了另一位顶梁柱般的要员。平心而论,司马进达不喜欢王代积。不仅仅是因为王代积之前偶尔一闪的野心,什么巡视淮南自己拉队伍,到了东都跑出去独占南阳什么的,关键是这人也不行!首先长得就不行,须发发黄,瞳孔暗淡,明显有妖族血统,这像话吗?更有甚者,说起来话来啰里啰嗦,处理事情细细碎碎,时间一长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望之不似个人!所以就烦这厮,见了就烦那种。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张行觉得他算个人物,李定觉得他算是个人物,司马正也重视他,那就由不得司马进达不重视,进而不得不警惕他了。闻得王代积来访,司马进达本欲在自家后院小亭内简单设宴,但是刚进来,一身便装的王老九就反过来邀请他往西市某处酒楼一聚……司马进达自然觉得奇怪,继而警惕心大起,毕竟,彼处龙蛇混杂,平素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档次的人该去的,何况那么远!要知道,所谓西市,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南市,在整个东都的西南角,隔着一个坊到城墙了。那个位置,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被人下了毒再埋伏下几个高手突袭,自己不一定撑到司马正过来救人。但下一刻,随着王代积莫名其妙递过来一张纸条,司马进达沉默片刻后还是应允了,他换上便装,牵了一匹老马,便与对方一起往城南而去。两人一路行来,都只是王老九沿途说些闲话,说曹铭,说百姓气色,说当日在江都,说当日在东都,而司马进达则有一搭没一搭应两句。一直到了车水马龙的西市,上了一家喧喧嚷嚷的酒楼,好不容易二楼临窗落了座,点了菜,结果王老九还是絮絮叨叨:“三面都被围了,这西市还是这般热闹,可见人心还是安稳的。”“不一定吧?”司马进达不耐蹙眉。“西市这里原本是跟巫族还有东夷、南岭百族做特产交易的……三征后一日日萎靡,原本都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此时热闹起来,未必是好事!”“确实。”王代积点点头,前言不搭后语。“可据我所知,这里如今多是做勾兑的,却不是此时才热闹的……”“什么勾兑?”“什么都勾兑,一开始是陈粮跟新粮之间勾兑,然后是布匹、金银,后来是家具、首饰、器物、字画。”王代积认真道。“相互之间价格也在不停变……就如现在,三升陈粮就能换一升去年秋后的新粮,大约合八个钱……”“多少?”饶是已经嫌弃对方啰嗦起来,但司马进达还是注意到了关键。“三升陈粮八个钱?”“对。”“一斗就是八十个钱?”“对。”“但从南洛口老仓内发下来的陈粮不是十五个钱一斗吗?”“那是官价。”王代积赶紧解释。“按照户籍、年龄,成人丁壮限每旬五斗购买,跟城防官兵每日无偿多补四升米是一个道理,不是真正的价格……类似的,还有布帛、金银……”司马进达抬手制止对方:“我晓得,我晓得……说白了,黜龙帮大军一到,市面上还是紧张起来了,对不对?老百姓又开始屯米了。”“不是这个意思。”王代积摇头道。“而是反过来。”司马进达一愣。“据我所知,这个陈仓米配粮的方略是曹林在时就有了,官价一直没变……而好的时候,恰如前两年,陈粟根本发卖不出去,因为新粮就多俩钱,可即便如此,也不敢乱调价格,更不敢不卖。这是因为真坏的时候,陈粟能涨到天上去。”王代积继续罗里吧嗦的解释。“曹林刚死那一阵,八百文一斗!过年时候,南阳撤回来,军心不稳,一斗是两百文!春耕后,慢慢回到了三十钱一斗,现在……”“现在大军压境,竟然只涨到八十个钱一斗?!”司马进达心情复杂,一声长叹。“这便是你纸条上所说‘事关二郎生死,不要惊动二郎’的事情吧?老百姓都想着降了好早过太平日子呢!八九年了,也该如此了。可是二郎他……”王代积认真盯着对方,见到对方真情流露,终于决定放胆一搏:“司马将军,我也不怕你怎么看我,我是坦荡的,我原本是想做个忠臣,一了百了的,但齐王回来这一哭,说实话,我那股气就泄了,可泄气之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觉得对不住二郎……可二郎偏偏钻了牛角尖,得有人把他拽出来!”司马进达前面几句话听得直皱眉头——怎么就到跟我表明什么心迹?你忠不忠关我什么事?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更是无语:“我自然晓得他钻了牛角尖,若是我能拽,自然就拽了,何须阁下来言?”王代积略微一滞,继而迟疑起来。“王尚书,你到底有没有主意?”司马进达彻底无语,便作势要起身离开。“将军且住。”王代积喊住对方,看了看周围人,压低声音道。“将军,我真有些想法,但一来有些不敢,怕说了,弄巧成拙,担不起责任不说,还要落得小人之名;二来,我怕说话絮叨,将军听不耐烦。”“小人之名你不用担心。”司马进达重新坐回,然后眯起眼睛看向对方。“你今日既然选到这个地方来说,我也不说,日后便是闹出天大的是非来,只要是我做的,便不会提及你半分;责任也不用你说,事到如今,大兵压境,无外乎是生死荣辱而已,谁还担不起?最后,你若真有主意,我今日便耐着性子听你说便是。”王代积点点头,刚要言语,几个初夏时鲜小菜正好被店家端上,他暂时闭口,只从怀中摸出一枚黜龙帮铸发的河北银钱,递给店家,让对方不要打扰。店家会意,匆匆布置完毕,走下去了。王老九这才开口:“将军,二郎钻的牛角尖内里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事得有个壳括着,这个壳便是守东都……所以,若是东都没法守,守不了,此事便有说法了。”司马进达点点头,复又摇头:“话是这么说,但东都就在这里,没法守、守不了,他强要守也没办法。”“可要是东都没了呢?”王代积打断对方,迫切来言。“东都怎么就没了?”司马进达冷笑一声。“这么大东都,百余坊,百万多人口,宫室、宝物……”“那些都是虚的,守东都其实是守人!”王代积再度打断对方。“最起码对于二郎来说,他要守的其实是人!没有人的东都,没有人要他守的东都便毫无意义……”司马进达沉默了下来,再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黄胡子妖族杂种,心中泛起异样,他知道对方说到要害了。“我其实也是因为这次齐王过来才忽然醒悟这一点的。”王代积喟然道。“以前的时候,从我一个大魏忠臣这边来看,二郎哪怕是为了我们,也肯定会葬命在这东都的……因为我们这些大魏忠臣要是全都想着城破殉国了,再有两个非要守城的,所谓必然弄出血来,那他就有了一个念想,就有跟黜龙帮打到底的道理。人家黜龙帮又要急着统一天下,怎么会容他,一撞上,就是他必死无疑的结果。但是,齐王一来,跟苏相公一哭,哭着求苏相公活下去,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自己必死的结果也改了。为何会如此?因为其他人眼瞅着都不殉了,我要是一个人殉便是个笑话。所以便想着,要是有人能把东都这里如大魏忠臣一类的硬疙瘩全都处置了,没人愿意守城,个个都愿意降了,那二郎便也有生机了。”“疙瘩都有谁?”司马进达沉吟片刻,认真来问。“不多。”王代积恳切道。“我仔细摸了一圈,真不多了。一则,所谓百万平民……”说着,王老九伸手指了指外面:“才八十钱一斗的粮食就是明证!”“不错。”司马进达立即点头。“二来,是所谓大魏的体统……这一回要是能助齐王安排妥当,其实也能消去。”王老九掰着手指头来言。“这一点,我就可以做,要是发觉谁非要摆忠臣的谱,我想法子去劝,劝不了找人把他们送出去……其实我已经猜到这里面最麻烦的人是谁了。”“谁?”“两位太保……”“啧。”司马进达几乎本能啧了一声,然后立即摇头。“我回去就发文,让他们去守轘辕关……”“支出去也好,劝一劝也罢,他们可能会答应,但也可能会不答应。”王代积认真道。“这两位到底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的,若是心里清明,怎么样都无法,这就是死结……便是杀了他们,其实也是死结,二郎一定觉得这人是被他连累。”“确实……这是死结。”司马进达面色如常。“而且死结不止一处。”王代积继续言道。“还有一个人……”“谁?!”“李枢……”“确实,李枢也麻烦,而且这厮是个顶尖的聪明人,自然晓得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去处这个道理……这也是个死结。”司马进达面色不变,继续来问。“还有吗?”王代积叹了口气,没有应声。“你既寻我,必有见解,可有解开死结的法子吗?”司马进达心中烦躁催促了一下。“道理上说,无外乎两条路。”王代积一字一顿,小心言道。“还是应该先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他们一起离开东都……去东夷,去南岭隐居,都行。”“这当然是好事,但你自己刚刚都说了,连两位太保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李枢更是不甘之人,如何能成?”司马进达哂笑道。“所以,在下突然起了一个歹毒的计策,反正两位太保注定要死的,那能不能请李枢替我们处置了两位太保,然后自行离去呢?而李尚书走前,若是学骨尚书那般留下书信,劝谏二郎珍惜性命,更更好了。”王代积继续一字一顿言道。“黜龙帮那里,就告诉他们,李枢已经死了!”司马进达一声不吭,陷入沉思。但仅仅是片刻后,其人便苦笑一声,缓缓摇头:“王九尚书,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个法子……不要说这个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便是真反过来激怒了二郎,我也会做的……我也不会透露你,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王代积如释重负。而司马进达站起身来,端起身前来自那杯邺城的吞风酒,难得正色:“我敬王尚书一杯,祝王尚书公侯万代,好生辅佐那张皇帝,为天下开太平!”王代积只能唯唯诺诺接了。当日不提,翌日,曹铭在苏巍、牛宏两位的陪同下正式拜访了元帅府,见到了理论上应该是自己亲妹妹却没有多少印象的元帅夫人以及当年实际上充当过自己直属部下的司马正。司马进达作陪。这一次,齐王没有哭,他只是按照张行之前书信中的建议,说河北风土人情,说私下里黜龙帮的政治笑话,说当年他们那位理论上的父亲还在时的一些事情。而有些出乎意料,当这位元帅夫人说起自己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也就是当年一征失败后,皇帝先逃回来,等待各路溃兵时的那个夏天,忽然就下旨让人去抓数不清的萤火虫,放到了北邙山的一处山谷内,然后他带着所有宫中妃嫔、子女、内侍去看萤火虫时……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记起了那件事情。“那时候,大魏还有救。”曹铭言辞恳切。“但要我说,从那时候开始,大魏也便无救了……”在场的人都晓得他的意思,说有救是因为彼时皇帝虽然日益骄纵,一征也损兵折将,但对于大魏的底子来说,这些还不足以伤筋动骨……这个时候,若是能够悬崖勒马,缓缓处之,天下可能会有波折,可能会有动荡,但总能支应下去。张行这种人说不得会成为曹林的十四太保,最后继承他的政治遗产,位列南衙;白横秋当然也会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大魏忠臣;司马长缨也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司马进达、司马正会让司马氏发扬光大;曹铭未必能当皇帝,但也不会被废了宗师;苏巍、牛宏继续做相公;小公主可能会嫁给某个功臣之后,正常的过日子,最起码能在一个繁华的东都享受一辈子。但可怕的是,回头去看时,大家也都晓得,皇帝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这个半辈子骄横,自诩陆上至尊的人,从遭遇到那次失败开始,就丧失了理智……就变的格外苛刻、残暴、别扭、多疑与软弱。而偏偏之前的胜利与经历又让他完全掌握住了一切的权力。所以,从那以后,大魏便也无救了。“大魏没有救了,也早该亡了。”眼见着无人反对,曹铭实在是没有忍住。“司马二郎,你做的足够好了……歇一歇吧!东都百姓都感激你,我们也感激你!”司马正沉默了片刻,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摇头:“齐……兄长,你不晓得……大魏能有个结果,几位能放下心结,我自然乐见如此,也确实卸下了一层束缚。可是我身上是一整套盔甲,哪里能轻易卸的干净?不说别的,这东都城内还有不少人是将性命托付在我身上的,我岂能负他们?何况,张行素来立志要修个至尊什么的,若是这般,我这身修为便是三辉四御给他存的奖赏了,他不拿,当个皇帝、首席,乃至于上天化龙列星都是无妨的,却决难指望着什么至尊了。”“二郎。”曹铭闻言,赶紧来劝。“你这番道理张行难道不知道吗?他既遣我来,便是应许的意思,你切莫自陷泥潭!”这话既然挑明,席上几人都来看司马正。孰料,司马正还是摇头:“正是晓得张三郎是好意,晓得他想保下整个东都,我才要成人之美……不然的话,等他后来想要自个成就的时候,恰好缺了我这一身盔甲,岂不千古遗恨?”曹铭刚要再说什么,结果那曹氏幼女此时忍不住落泪先语:“若你下定了决心,生死我都随你去吧!”司马正勉力来笑,便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曹铭、苏巍和牛宏都还想来劝,此时一直没吭声的司马进达忽然咳嗽了一声,却是瞬间引得在座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便是那曹氏幼女看了眼司马进达后也有些无奈之色。午宴俨然没有起到作用。且不说其他人,只说宴会散了以后,下午时分,司马进达回到自己住处,稍作准备,也不换衣服,便直接打马往城南而去,却是一路直接行到南城墙下,进了嘉庆坊内。刚进坊门,一名心腹中郎将便迎面而来,恭敬拱手:“大将军!”“都到了吗?”司马进达肃然道。“名单上的人都到了。”中郎将立即点头。“都在小营内候着。”原来,东都到底是不停有人口流失的,而如嘉庆坊这种最穷最偏的,理所当然被转为军用……如今整个嘉庆坊都沦为军营和军属所在。司马进达也点点头,拍了拍对方肩膀:“老丁,你就不要进去了,今日要是有事,替我看着点!”那人,也就是东都宿将丁全了,恭敬低头应声,却没有再跟着对方进去。就这样,司马进达转入坊内小营,入得其中一间原本就是豪宅的地方,上了大堂,赫然有十数名文武等在此地,见到司马进达来了,在兵部尚书李枢的带领下一起起身来迎。“坐!都何必等我?”司马进达入座,立即举杯,一如既往的干脆。“诸位,当此时机,你们还愿意来见我,我感激不尽,且共饮三杯。”李枢以下,包括罗方、薛亮在内的十几名将官纷纷举杯,先喝了三杯。这个时候,司马进达才开宗明义:“诸位,我请诸位来的道理很简单,那张行不光是大兵压境,更善操弄人心,他让齐王过来一哭,硬生生把那几位大魏忠臣给哭没了心气……但我也不怨他们,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忠的是大魏朝廷,躲不开齐王跟萧太后……只是东都的人心士气确实受挫。而今日正午,就是刚刚,他还去到元帅府上开家宴,想通过公主劝降二郎,只是被我挡过去了。“故此,这次宴席,本意就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愿意随我们叔侄最后一战的?原本想着人少,我们就弃了东都,去外面的金镛城或者河阳内城守一守。但不想还有诸位这么多忠义之士,那借着二郎立塔的本事,这东都城约莫也能守!我先谢过诸位了!待会回去,还会有些礼物到大家住处,大家不要推辞!”话到这里,司马进达扭头看向李枢:“李尚书,他们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躲不掉的,这些人愿意来,咱们得感激一番……我刚刚在那边喝过了几杯,你且帮我敬一轮酒。”李枢自然无话可说,起身挨个去敬酒。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这些个此时还愿意接受司马进达“讨论防务”邀请的文武,里面颇有几人对李枢不假辞色,甚至有人出言嘲讽,但李尚书倒是能够从容应对。反倒是薛亮跟罗方,似乎跟李枢同病相怜,专门起身与之对饮。一番折腾后,众人又饮了几杯,一直到天色暗淡,外面又响起了净街鼓,司马进达这才放人回去,却又专门喊住李枢、罗方、薛亮三人,然后转入这间大宅后面的花厅里。就是一个石桌,四个凳子,一大壶酒,几个小菜而已。司马进达从容坐下,将酒壶推给地位最低也是年纪最小的薛亮,后者断了一掌,只用另一只手帮忙斟酒。就这样,四人又一起饮了两杯,刚刚放下杯子,司马进达便叹了口气,倒也依旧坦诚:“你们不晓得,王代积已经动摇了,所以这次没请他。”罗薛二人微微变色,倒是李枢捻须冷笑:“他就没坚定过,从头到尾装大魏忠臣不过是想着为入仕大明做铺垫,只是张行不认他这种铺垫,那他自己要及时改换做派……脸都不要的!”“或许如此吧!”司马进达叹了口气。“可要是这么讲,刚刚外面堂上那些人又有几个信得过的?”“大家不过是讨日子罢了。”罗方此时插了句嘴。“又不像我们,去无可去的,委实不能怪那些人。”李枢苦笑一声,主动接过酒壶为罗方斟酒:“我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到了这份上,也没脸对谁刻薄……外面那些人我是不怨的,苏相公那些人也无话可说,只是王尚书……不是我嫌弃他,他自以为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漏洞百出,稍微有心之人都能猜到他的心思。”“这倒不是假话。”罗方看了眼薛亮,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可若是这样。”薛亮带着酒气正色道。“最后守城的时候没几个人,还能守东都吗?”“必然艰难,但也不能去金镛城跟河阳城……元帅的塔还在立德坊。”李枢稍作解释。“原来如此。”薛亮也无奈笑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咱们陪着元帅尽力便是。”“这正是麻烦所在,也是我专门留你们的缘故所在。”司马进达低头言道。“王九倒也罢了,怕只怕二郎也动摇了。”花厅内一时鸦雀无声。过了片刻,还是薛亮追问:“怎么说?”“不是说张行必取元帅修为以证位吗?”李枢也幽幽来问。“元帅如何动摇?”“今日宴席上,曹铭替张行传了话,直言不用二郎这身盔甲以登天,然后公主……我那侄媳又来劝,说她已经有了身孕,而若二郎强要逆天,她也陪着他去。”司马进达解释道。“那一下,我是明显看到二郎动摇的。”李罗薛三人各自失声。“说实话,我当时在宴上如坐针毡。”司马进达喟然道。“因为其他人都在劝他活,我也想让他活,可他恰恰是为了我这等人才要去死的……”“说的不错。”罗方自斟了一杯酒,艰难对道。“元帅不是在守东都,也不是在守什么大魏,更不是在承袭义父的遗志,他不欠谁的,他守的不过是一口气……对自己的一口气,对咱们的一口气……现在他自己那口气泄了,咱们又有什么面目相对呢?”“其实仔细想想,就剩咱们几个了。”司马进达继续言道。“我在江都杀了那么多人,黜龙帮那么多江都降人,怕是都不能容我;李尚书是黜龙帮头号叛贼,更不用说;你们兄弟两个则是决心为曹皇叔做死祭牺牲了……而二郎的脾气,肃然执拗且求全,只要还有我们愿意陪他去战,他必然想着不能负了我们几人,然后拼却性命。”“何必呢?”薛亮苦笑道。“我们兄弟二人早该随义父去了,又不用挑时候……难道还真指望杀了张行吗?”“杀了张行又有什么用?”罗方摇了下头:“现在回头去看,义父当年对张三未必是什么恨……倒有些服气的意思了。”“我也是这般想的……我一个必死无疑之人,如何连累他?”司马进达缓缓以对。“若是真能救他一命,我先死便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枢径直为对方斟了一杯酒,而司马进达并没有去摸。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李枢此时终于握着酒壶出言:“酒里有毒?”罗方和薛亮一愣,齐齐运动真气,果然觉得四肢沉重麻痹,难有作为,可两人对视一眼后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有。”司马进达坦诚以对。“外面的酒是曼陀罗花泡的,喝了没大事,里面这壶是种子泡的,能要命,而且单独喝一个,发作会慢很多,两个都喝,发作极快……能不能请几位不要强行用真气催酒排毒?真要是那样,咱们就难看了……没办法,三位……二郎不愿意负人,只能我来负!反正,我正是二郎最大的负担!”没错,司马进达从来都心知肚明,自己才是这个东都城内最硬的疙瘩,他一开始就听懂了王代积的暗示。“也好。”出乎意料,罗方反而失笑。“元帅不知情,挺好。”说着,其人复又看向身侧:“老二,咱们兄弟这次是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不是这样的。”薛亮刚要说话,却被李枢打断。“元帅的性情摆在那里,今日瞒着元帅处置了这些,他心里反而会起疑虑,会不甘心的,说不得会适得其反。”“我晓得。”司马进达平静回应。“所以我少喝了两杯,准备等二郎过来,跟他说清楚来龙去脉。”说着,其人努力挣扎站起身来,径直从靴子旁摸出一把金锥来。李枢摸了下鼻子,彼处不知何时流下一点黑血,却还是苦笑:“便是如此,你想过没有,这么做果真有用?若是张行日后还是想证个至尊,缺个盔甲,又来杀元帅怎么办?那张三都做皇帝了,皇帝的话还能信?”“那是以后的事。”司马进达走到对方身后,缓缓摇头,然后摸到了对方的肩膀。“我们能替二郎过眼前这关就很不错了……都说了,李尚书,不要强行用真气催酒排毒,你何必呢?”李枢愈发苦笑:“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呢!”说到最后,不免面目狰狞,黑血自七窍中涌出。只是司马进达自从江都被迫担起司马氏前途的担子来,杀了皇帝,杀了大臣,杀了亲兄,如何会此时手软?只一锥便自对方脖颈处送了进去,再掏出来,便是血溅当场,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枢一直在调动真气的缘故,弄得半个花厅都全是血迹,然后才慢慢失了神色,却还是努力想拿手运作真气捂住伤口。司马进达无奈,复又一锥自腋下刺入,使得对方整个臂膀都无法发力,眼见着脸色极速白了下来,再无声息,这才放下心来。勉力踱步回去,只觉得身前都有些发暗了,却见罗方隔着桌子招手索要金锥:“老二去了,我修为高些,等不得了。”司马进达努力将金锥推过去,然后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阵血溅,继而视野又黑了一片。当然,他没有等多久——他知道丁全更忠心于司马正,必然早有汇报,此时一动手,必然会惊动司马正飞速过来,只是这里是城南,即便是大宗师也没有一瞬而至的道理而已。一股浩大的真气自肋下传入,试图清理血液四肢,五脏六腑,结果司马进达此时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竟还是拼了全力运作真气以抵抗,以至于毒气愈加漫延深入,逼的对方不敢再动。察觉到有温热液体滴落到脸上,司马进达试了两次才睁开眼睛,确定了是自己侄子后,终于开口:“不是什么阴谋诡计,我留了信,但还是跟你当面说清楚更好……你先护住我心肺,我暂时不抵抗。“王老九出的主意……我晓得,这厮必然是自私心作祟,外加自作聪明,所以藏了张行让他光明正大参与进来的意思……因为张行这种聪明人是晓得你脾气的。可你也不要怨他,这几年这个杂种够对得起咱们了,人家勤勤恳恳,供养东都功劳谁也抹不去……前两年,陈米都卖不出去便是明证。便是今日的事情,我也真心感激他!“要怨就怨我……可我是真想替你卸掉一件铁裲裆,看着你背着太重了,我心疼。而且你也得体谅我……咱们叔侄的做派,虽然不同,可都是你爷爷辛苦培养的,你这一套纯是用作太平时节的,我这一套也有一半是用作天下太平时的……结果呢,结果迎面遇上一个放萤火虫的曹彻?以至于在乱世,挣扎难堪了十年。不过不要紧,天下要太平了,卸下这一层,好好活下去,你就如鱼得水了。”司马正听到前面已经哀伤难耐,听到最后这一句,却是不由大恸。“别哭。”司马进达无奈道。“我有什么值得哭的?我杀了皇帝,杀了你爹,杀了那么多大臣,今日还杀了李枢,弑君、杀兄,屠戮大臣,怎么算都活该去死……我得谢谢张行和王老九发觉我的心意,让我临死替你做了点事情。不过罗方跟薛亮真是自尽,他们早就看开了,也不想耽误你。“二郎,你听我说,没有什么天命!不要信那个东西,你信他们,正着来,反着来,都其实还是人家的俘虏!而且真会连累无辜的……你若不信,让王老九带你去西市看看粮价,就晓得什么才是东都百万人心了!“所以我求求你,要是张行不杀你,你就暂时别死,过个两三年,替我,替你爷爷看看太平日子到底是什么样,再去想什么天命,做什么决断,好不好?不要让你爷爷跟我都白死……”说完这话,便拼了命的运作真气,去做抵抗,只是与对方一争夺心肺,便呛的满脸都是黑血,司马正不敢抵抗,只能放弃,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怀里渐渐消了气。偏偏对方都没法说话了,却从头到尾死死盯住自己侄子,还挂着笑意,逼的司马正都不敢再哭。四月廿二,黜龙军明显得到什么讯息,大举进发,沿途东都各部不敢再迟疑,纷纷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廿五日,大军至东都,南城都尉徐常安大开三门,黜龙军前军入城,无人抵抗。张行旋即下旨令,以白有思为东都留后,单通海为西都留后,魏玄定为邺都留后,撤大行台及诸行台,于东都建南衙领各部,统辖四方。各军各部暂时解散归乡,以帮务部、军务部点验军功,追加赏赐,并遣使劝降江南,如若不应,秋后即刻伐梁。大略安排好一切,其人方才带着秦宝等人入了东都,却只是宿在承福坊旧宅。PS:其实早上四五点就八千多字了,但困得睡着了……好久没出现这种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