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蒙蒙放亮,秦淮河两岸的喧嚣已经沸腾起来。冯云山的南王府依旧坐落在夫子庙西侧的市井深处,青砖灰瓦的院墙被沿街食肆的油烟熏得泛黄,墙角爬满了青苔。车夫老陈一甩鞭子,那辆漆皮斑驳的马车便吱呀吱呀地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车轮轧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边小贩的裤脚。
“南王千岁,今早刚捞的草鱼,活蹦乱跳嘞!”卖鱼的张老四操着一口浓重的长沙腔,掀开竹篓盖子,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到了冯云山的袖口——这位张老四是当年跟随洪秀全、冯云山他们一起从长沙跑来金陵小天堂的“太平国人”——功勋是没有的,但毕竟是“从龙之人”,所以授了国人身份,还在金陵城内分了房子。不过却没差事给他,而是给了一笔恩赏后让他在天京城内自谋生路。于是他就成了个鱼贩子,还在南王府旁的一处菜市场里摆了摊,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冯云山和这些市井国人十分友好,也不端什么架子,当下就笑着探出身子:“米价现在么子行情?”
“一斗八十文!肉四十文一斤!”挑着菜担的农妇抢着回答,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菘菜三文一把,豆芽两文一捧——天京城饿不着人哩!”
冯云山朗声大笑,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颤动,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欣慰。他这位南王当得实在“寒酸”:护卫仅剩几名跟随他二十年的老亲兵,马车驶过时,卖炊饼的妇人、扛麻包的力夫都熟稔地招呼“千岁安康”,倒比过去他刚当上南王时候前呼后拥的排场更让他觉得舒坦。
车轮轧过积水,上了一条宽敞的大街,两边都是新起的四层砖楼——百货商店明亮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江南织造局”最新出产的绸缎;真约派总坛的金顶在远处的晨光里闪闪发亮,晃得人眼花;两边人行道上脚步匆匆的行人看着衣着体面,气色也还不错。
马车拐上仪凤门大街,蒸汽打桩机的轰鸣声骤然撞进耳膜。六层高的“太平银行”正在封顶,脚手架上的工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大梁上;远处工地上,一台漆成红色的“震地龙”蒸汽打桩机正咆哮着将地桩夯入地下,每一下都震得道旁梧桐树的叶子摇摇晃晃落下几片。
“上海重工的新家伙!”老亲兵不得不扯着嗓子吼,才能压过机器的喧嚣,“一锤能顶五百个壮汉哩!”
冯云山颔首微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沉闷的滚动声。仰头望去,一列乌黑的火车正沿着城墙边的高架轨道滑行,车顶的铜杆连接着蛛网般的电线,竟然不见半点煤烟——这正是太平大学堂“灵能实验室”与徐州机车厂联合研发的电气火车。
“洪天王当年说的小天堂.”冯云山捻着胡须轻声感叹,却被市井的喧嚣打断。
“冰糖肘子——三文一块!”
“汉口新到的自鸣钟,走过路过莫错过!”
叫卖声里混杂着湖南腔、广东话、苏州白话,穿洋装的书生与束腰带的码头力夫摩肩接踵,好一番热闹景象。
马车临近狮子山,国会堂的中式飞檐斗拱远远的就能瞧见。而被称为“国会山”的狮子山下,依旧沿街而立着许多“告国人牌”——太平天国的国家政策、朝廷预算、人事安排等等,凡是国人大会通过的、没通过的,都会被公示在此,昭告天下!
冯云山的马车驶上“国会山”的盘山道时他透过玻璃窗就瞧见几十个大小报纸的记者,正挤在告示牌前抄着什么.
狮子山国会堂内的诸王殿的穹顶上镶满了彩色玻璃,阳光透过玻璃泼洒在长条橡木桌上,将“天父昊天皇上帝”的金漆牌位照得煌煌生辉。罗耀国坐在主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茶杯边缘,两侧的诸王神态松弛——萧朝贵正与韦昌辉低声讨论抑制兼并的“限田新策”,洪宣娇把玩着玛利亚送给她的白金十字架,石达开则对着西北铁路图凝神思考。侍从刚给众人续上第三轮茶,罗耀国突然开口:
“今日请诸王来,是为天历二十六至二十八年之事。”
他的声调沉得骇人,满堂的谈笑倏然寂静。
今年可才天历二十三年啊!
罗耀国摸出“通天镜”摆在了会议桌上:“山河四省将逢百年大旱。河南、山东、山西、直隶颗粒无收,陕甘辽川亦受波及。”他的话语虽然平静,但内容砸得人脊背发凉:“饥民恐逾亿数。”
“哐当!”韦昌辉手中的钧窑茶盏砸在青砖地上,碎瓷片四溅。
玛利亚立刻在自己的大胸前划了个十字:“殿下,我们该向天父”
“祈祷?”罗耀国瞪了她一眼,“天父赐我们电火机车、万吨铁舰,是让咱们跪着等雨的吗!”他戟指窗外蒸腾的天京城,“二十三载基业,六万万生民,连场旱灾都扛不住?”
萧朝贵攥紧拳头砸在桌上:“上亿人没饭吃要出大乱子的!天父为何要降灾.”
石达开也是一脸愤愤不平——上面搞什么呀,降什么灾,没事儿找事儿嘛!
“不是降灾,是考试!”罗耀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通天镜”跳了一下,“考咱们的粮仓够不够深,轮船够不够多!”他甩出份文件,“咱们现在要广积粮、多造船,不仅要在国内收储粮食,还要加大进口,从南洋的暹罗、爪哇、安南和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大量购买。而为了筹集资金,太平银行即日起发行纸币——粮食、轮船、鸟粪,都要银子铺路!”
石达开眉头大皱:“纸片换米?百姓信得过?”
“以银元为本,完粮纳税皆可用。“罗耀国的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江南厂新式货轮已经试航,载粮一万二千吨,航速十二节。四年内造一百艘,耗资五千万银元,年运粮四百万吨!”
洪宣娇倒抽一口冷气:“五千万银元!国库掏空家底也”
“所以才要让太平银行发行纸币!”罗耀国截断她的话头,“太平银行发行了银本位的纸币就能用来购买政府公债,政府才有足够的资金做事情。当然.真约银行也得捧场!”
“可洋人会不会卡咱们的脖子?”韦昌辉急得客家口音都冒出来了,“英国佬可是把爪哇天国当成眼中钉的!”
“所以更要大办水师!”罗耀国抽出一卷海图哗啦抖开,“飞鹰号'本月海试,航速二十四节!英国'阵风'级才二十节半!有它和飞鱼级在,印度洋航线就是咱们手里的人质!”他指尖戳着墙上挂着的地图上的暹罗湾,“农会已经在曼谷、西贡设立了粮站。爪哇岛上也有咱们的粮站咱们现在下单采买,他们那边未来几年就会慢慢加大垦荒增产的力度。”
死寂中,玛利亚忽然颤声问:“若若旱灾时东王趁机发难该怎么办?”
罗耀国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斗上一场吧。”
诸王茫然对视,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那就看看是他的高丽号、大和号厉害,还是咱们的海龙、飞鹰犀利!”
汉城东王府内,沉水香熏得人头晕目眩。杨秀清斜倚在西域大唐进贡的白玉榻上,指尖摸着青瓷盏的边缘。东殿兵部尚书侯谦芳佝偻着腰,语速又快又轻:
“上海江南厂接了一百条粮船的订单,船型图纸在此暹罗米价被太平农会抬高三成.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各县衙门口都贴了告示,逼农民逐年增加番薯玉米的播种面积。”
杨秀清眯起眼睛:“北边旱了?”
“风调雨顺,秋粮马上就要收了。”
青瓷盏“叮”地一声磕在案几上。侯谦芳偷眼瞥向窗外交泰殿的飞檐——朝日天国的东王府是仿照北京紫禁城建造的,气势恢宏,一点都不比紫禁城差,只是王府治下的国家太小了。
“那么说来,他是在备荒?”杨秀清忽然嗤笑一声,“罗耀国看来是从上面得到什么消息了。”
侯谦芳凑近半步:“他天上有神,何不直接求”
“蠢材!”杨秀清蟒袖一拂,“天父若是还眷顾他,自然会命令太平洋龙王泼下甘霖,怎么会有大旱灾!”他踱到《寰宇坤舆图》前,指甲划过长江流域,“等到三年大旱饿殍遍野的时候,百姓还会信他是天父、天兄派下的天使?”
“天天罚?”侯谦芳声音颤抖。
“不错!”杨秀清眼中寒光迸射,“等到饥民开始啃观音土的时候,本殿便替天父行道之日!”
侯谦芳悄声问:“若罗耀国扛过旱灾.”
杨秀清冷冷一笑:“天罚岂是他这个天使可以硬抗的?不,他不是天使了,他一定已经堕落成魔鬼了!哈哈哈.”他忽然脸色一沉,“传朕旨意,就说今年十月初一,天父要降临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