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元帅府为榆林阵亡兵将举行了两场丧礼。
两座占地二百亩的墓园被规划出来,由榆林知府陈奇璜和榆宁旅总兵左光先负责后期修建。
建设的花费,从元帅军在榆林战役中取得战利中支取,具体来说,就是从那些老总兵的家里拿。
榆林城战利的具体数额,一时半会统计不出来,因为任权儿的大营还在城里掘地三尺,试图把那些无主宅院地下可能埋藏的金银挖出来。
尽管这事大部分是无用功,但元帅军大部分军兵都挺喜欢干这活。
在攻取西安府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第二旅就在城里取得了丰富的挖掘经验,老练的兵将进院子一个眼神,就能把地下可能埋金银的位置猜个八九不离十。
榆林城内还有一项巨大收获是铜,铜像和铜器。
这座城里有刘承宗所见到最多的寺庙,就算是康宁府都比不上,他甚至怀疑这一座城里的寺庙比整个康宁府都多。
数百年来,榆林一直是对抗北方最为激烈的战争前线之一,始终承担着极重的军事压力。
这里的人世代不事生产,专务征战,父亲、丈夫、兄弟、儿孙从军,家人祈福,寺庙兴盛,很多将领都会出资把家寺建在宗祠旁边。
一战下来,都成了无主之物。
元帅军取走金身铜像和巨钟,留下了寺庙。
说来也怪,他们在辽阳的时候,铜块是一车车往护城河倒的,那时候心知太沉太多的东西带不回来,根本看不上这个。
可回了陕西,极低的运输成本,让蚊子再小都是肉了。
不过比起金铜器物和银两,榆林城乃至延绥镇,最多的战利品还是兵器甲械。
随着榆林城被攻陷,以榆林城为中心,四面八方曾属于延绥镇的城堡,元帅府的驻军都在将储备军械送至镇城,一时间,海量军械蜂拥而至。
刘承宗原本下令军兵将军械送至榆林卫城的武库,很快就更改命令,把军械都放在城外。
一是因为城内的仓库装不下,二来则是数量虽巨,但其中可被利用的装备并不多。
钵胄、笠盔、铁臂手、革带、皮袋、旗面及各类军器能直接带走,甲衣大部分都需要拆卸重新处理,这部份工作就近交给新建的榆宁旅来完成。
最多的战利品还是火器,元帅军像洗劫了军事博物馆。
火器枪炮超过了六万杆,其中有大量低价值的废弃军械,甚至会让刘承宗觉得这些东西连翻新的价值都没有。
洪武年的炮、永乐年的铳、正德年的快抢、嘉靖年的三眼、万历年的鸟铳、天启年的佛狼机铳,经过分类,火器一类分了足足上百种。
鸟铳有八千余杆,但真正能被元帅军拿起来用的火器,只有八百多杆。
因为其中很多嘉靖、万历年的老鸟铳。
这个老指的不是年代,而是形制。
元帅军各旅除抬枪、重铳之外,都装备有上千杆轻型鸟铳,除少量早期自制外,大部分都来自于明军缴获。
经过数次规模巨大的战役,眼下他们装备的鸟铳,具体来说型号只有两个。
一为关中旅骑兵使用的佛狼机式后装擎电铳,储备很少,是张天琳打白广恩弄来的战利品。
二来则是大多数驻防旅使用的三长铳,细分的话是合机轩辕三长铳。
这也是崇祯时期明军装备鸟铳的主要型号,一般是合机三长铳,轩辕是一种可选的挡雨配件。
所谓三长,指的是万历时期最为流行的三种火枪型号,倭铳、西洋铳和鲁密铳。
这三种杰出的火枪形制各有优劣。
倭铳轻便、使用舒服,但铳托设计短小,不适合明军手形,射击稳定性差。
西洋铳指的是早期葡萄牙铳,射击精准,但装药量仅有一钱,铳管长但小而薄。
鲁密铳是奥斯曼火枪,威力大但过于沉重,设计良好,有火门盖。
经过改良,结合三家长处,制成新的鸟铳,并在此基础上,制作合机,是以大小两个齿轮带动火门盖和火绳杆,做到扣动扳机火绳杆落下的同时,火门盖也会打开。
能在射击时减少一个开火门盖的动作。
三长铳在刘承宗眼中,差不多已经走到前装火绳滑膛枪的技术终点。
剩下的只有发火机制上的燧发、枪膛技术的线膛可供改进。
但这是大明。
此次缴获,照旧仍然有很多设计上发明创造的神奇装备。
比如一百多挺火绳式三眼铳,叫三捷神机;同样还有二百余挺火绳铳机的五眼版本,五雷神机。
一百多杆前装子铳快速换弹的万胜佛狼机,铳身尾部有带铁链的小插销,铳管是长一尺六的大口径管,带准星照门。
子铳配九个,是长一尺七的小口径管,预先装填弹药,尾部带卡榫槽,作战时从前面插进大管,将尾部插销插进管子,卡住子铳,直接射击。
射击完拔插销、拔管、换管、插插销、火门倒引药,继续射击。
都是很有设计意义,实战良好但后勤压力倍增的军火。
类似的军器,刘承宗在岭东战役后金手上也见到过。
左良玉还给刘承宗献上一件宝贝,一柄钢鞭,尉迟恭用的那种,名叫霹雳雷火神鞭,尤世威家里传下来的。
做工非常精巧,三尺二寸的鞭杆,内钢外铜的构造,前面五寸中空,钻有火眼,一杆铁鞭式火铳。
拆了鞭柄木装具一看,好家伙,铭文是嘉靖三十八年大同后卫——上世纪的古董。
弄不好还是俞大猷监造,收藏价值极高。
刘狮子把玩着钢鞭,说实话他觉得这个东西实战意义不大,但挺有意思。
回了西安府可以让工衙做几根,发给将领做奖赏。
但相较于做这个,刘承宗更在意能普遍列装军队的火器。
“把缴获的各式军器分类,每一种都挑三五杆品相好的,装车送回西安府工衙,三长铳看一旅二旅需不需要补充,不需要就也运回西安。”
“老旧鸟铳和三眼铳送到兰州军器局,鸟铳用来贸易,三眼铳运给泰萌卫;剩下的就都留给榆宁旅。”
“火箭、飞礞炮弹之类,拆了火药训练用,老旧的火枪,当废铁用。”
随后,帅府中军与一二旅开拔,左光先留在榆林管理榆宁旅,各驻防旅抽调的散营也各回临凉、延庆各道驻地。
刘承宗要回西安了,父亲送来书信,各府的府志编好早的也要到明年了,不过早期的田地、丁口倒是都统计出来,送至西安府,由布政使司的张缙彦负责整理,目前已经有了初稿。
这一消息,令刘狮子归心似箭。
但回程的路依然要绕远,帅军本部与第一旅走的还是庆阳,第二旅倒是走的延安府的官道,不过前面让延庆旅的张振赶了百十只趟雷羊。
刘狮子责令延庆旅帅张振,一年之内,要将延安府驿路官道沿途,地雷清除干净,并将延庆两府之官道,补全夯好,树桩子全部取出。
其实延安府的官道上,如今差不多已经没有地雷问题了。
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很多当时埋下去的地雷已经失效坏掉了。
即便如此,这事也没人愿意赌。
只要有一颗可能会引爆的地雷,刘承宗在非战斗时间肯定宁可多绕二百里路。
旱。
今年还是旱得厉害,撂荒的田地极多。
在庆阳府,刘承宗拜见了知府鞠思让,询问庆阳府的情况。
刘狮子确实是拜见的态度,因为他很佩服鞠思让,把庆阳这个老少边穷的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条。
庆阳府,刘承宗亲自去过,见识过那是个什么地方,在崇祯初年,为躲避赋税,数以万计的百姓都不住房子,在山窝子里自己打洞。
这么个地方,在鞠思让当知府后,招安流贼种地,受民军拥护,把地方治理成了陕西的桃花源。
刘狮子是真不敢给他捣乱,生怕自己一点奇思妙想和政治压力,再轻而易举的把庆阳压崩。
但当他见到鞠思让,发现鞠思让对他态度还不错,整个人非常放松,显然已经适应了在元帅府做官,甚至还觉得是刘承宗解决了庆阳府最大的问题。
积年欠税,刘承宗没有强令地方征缴,这才有了鞠思让大展身手的机会。
现在,鞠思让能对刘承宗的克制,交上一份极好的答卷。
庆阳府在籍男丁仅一万零八百一十九人,开垦田地一万九千八百三十八顷。
因旱灾问题,撂荒七千七百一十三顷,仍有可灌溉熟地一万两千一百二十五顷有奇,其中招佃官田四千七百八十二顷。
人口很少,田地很多,虽处边鄙荒地,却境域平安,再无荒灾兵祸之困扰。
而且庆阳府建立了庞大的民间养殖鸡鸭户籍,当地养殖了超过十五万只鸡和七万只鸭。
明年还会更多。
养殖这些鸡鸭是为了控制当地蝗灾。
庆阳的田地撂荒,原因是无法灌溉,当地虽有环河,但在环县一带人称马傻子河,水是苦的,而且还有毒,喝了轻则变傻、重则会死。
这是因为北边挨着盐池、东边地层连接延长石油,氰化物超标。
不过这时候也没人知道水里有什么化合物,只管叫它马傻子河,直到下游的马莲川才勉强灌溉。
这就造成庆阳,一直有蝗虫。
本来蝗虫最适合生长的土地,是旱灾刚走,土里只剩极低的水分,因为无人照料,板结变硬,就是蝗虫最爱产卵的地方。
但水分再少一些,蝗虫卵就无法生存了。
偏偏,庆阳的土质,属于前两年远离水源的地方适合产卵,等那边不适合了,靠近环河的地方又合适了。
年年到了季节就有本土蝗灾。
万历年间有个陈振龙,从南洋带回番薯,是引入番薯的第一人。
他的儿子叫陈经纶,是福建长乐县的秀才,创造了牧鸭治蝗的生物防治技术。
但对鞠思让来说,牧鸭治蝗是在东南经过验证的方法,鸭子养殖需要水,环县上游的水连人都没法喝,更遑论鸭子,所以因地制宜,他主要推广的是让府治之下的百姓养鸡。
仅在马莲河下游两岸,能引水灌溉的地域,让人养鸭。
鸡鸭不白养,在庆阳想放牧养羊,必须取得鸡鸭户的户籍,这个身份并不世袭,只是一个准入门槛,有这个身份才能放羊。
鞠思让将撂荒的生地都赁给了官府在籍的鸡鸭户,靠近环河下游的养鸭,靠近山地的养鸡,每顷荒地年征五对鸡或鸭,记名在官府,但仍由养殖户放养。
这笔撂荒地的实物税,价值每年两千三百多两。
鞠思让也没打算靠这个增收,只是给养殖户加个最低标准,赁一顷荒地必须保有四只鸡鸭,没准官府什么时候征呢。
因为其这一政策,庆阳府的鸡鸭存量大量上升,价格也从原本的四十六钱一只,降低到了三十钱,其中嫩鸡和肥鸭要再贵一点。
能在这个价格稳住,是因为延庆旅和陇西旅的驻军,总要买来吃。
这种情况,让刘承宗万分感慨,鞠思让是真厉害。
有人有地、有鸡有鸭、控制了蝗灾、供应了军队、消弭了叛乱。
虽然人是少了些,但是在这个年代,刘承宗对这事挑不出一点毛病。
刘狮子在庆阳府衙足足住了三天,跟鞠思让聊了很多治理地方上的问题,将其政策一一记下,这才南下启程。
相较而言,凤翔的知府李嘉彦,就差多了。
刘承宗带着庆阳府给他的好心情,走到邠州,召见李嘉彦。
他心想,凤翔府的情况比庆阳好多了,人也多、地也多、灌溉也好得多。
谁知道实际情况……要说差远了倒也不至于,就是没啥惊喜。
凤翔府有三十五万男丁,庆阳的三十五倍。
但只有七万七千顷田地,接近庆阳的四倍。
熟地三万六千顷,丁均十亩地,生地四万多顷,完全没有利用。
本来这不算什么,其实中规中矩,凤翔府的治理难度,本来就比庆阳大。
但经过了鞠思让把庆阳治理得那么好,再看看凤翔府,四百多万亩地撂荒。
让刘承宗对自己当年随口任命的知府李嘉彦,左看右看,横竖都是不满。
“他妈的,我把凤翔这么好的地方交给你,你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出来吗?”
“召集你的知县,都骑上马,到庆阳学习如何治理地方,张勇!”
“给他们备马,带骑兵跟着,不会骑马就给我跑着去,除非腿瘸了否则谁也不许坐轿子,为期一月自带干粮,十月凤翔七个知县都要把在庆阳学到的方略交到西安。”
“明年干好了升官,干不好就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