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路边,连日的降雨让这条路泥泞了许多,由张泰川驾驶的轿车,以及车上只拉着草料包的征柴队骡子车全都靠在路边,耐心的等待着身后仍在接受盘查的戏班子。
相比坐在正副驾驶位相谈甚欢的张泰川以及赵景荣,坐在后排车厢的平野葵却格外紧张的频频回头打量着。
她在担心张正歧被抓到,她甚至已经联想到,如果张正歧被抓了,不但他要被送进监狱,说不定自己的哥哥也会被送进监狱。
到时候我也会被送进监狱吧?平野葵愈发焦急了些。
“平野小姐在担心什么?”同样坐在后排车厢的卫燃问道。
“没,没什么。”
平野葵连忙答道,只不过,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卫燃却已经推开了车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帮大家拍几张照片吧。”
“这个提议不错”
张泰川最先应了下来,并且和赵景荣不分先后的推开了车门。
平野葵见状,也立刻推开了车门,“用用我的相机拍吧。”
“也好”
卫燃也不拒绝,接过对方的徕卡相机,先让他们三人分别站在车头,以轿车和身后的征粮队员,乃至更远处正在接受盘查的戏班子为背景,各自拍了一张单人照,随后又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卫先生他.”
平野葵在接过相机的同时低声问道,“他会被发现吗?”
卫燃和张泰川对视了一眼,随后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对方这个问题。
平野葵闻言无力的叹了口气,她清楚的知道,这些人依旧在戒备着自己,她更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情况。
“阎队长,这位兄弟怎么看着眼生啊?”
就在这个时候,赵景荣也走到了征柴队的最后,找上了押车的阎队长,并且注意到了和他坐在一辆车上的那位客人。
“金队长,这是是是是我表哥,我带着他出来见见世面。”阎队长点头哈腰的说道。
“表哥?”
赵景荣故意打量了一番那位“表哥”,直到阎队长额头都冒出了冷汗,这才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自己人,要是愿意留在征粮队,以后就跟着老阎吧。”
“谢谢金队长提携”那位客人低着头应了一声,阎队长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戏班子的骡子车也相继跟了出来,赵景荣见状,也立刻发出了出发的命令。
“我想去戏剧团的车上”平野葵说道,“我想.”
“既然平野小姐想去坐骡子车,龙之介,不如你陪着吧。”张泰川说道。
“没问题”
卫燃干脆的应了下来,还像模像样的问道,“第几辆车?”
“第三辆车”张泰川一本正经的答道,“最下面的那口箱子。”
“平野小姐和我来吧”卫燃说着,已经帮对方拎上了那口上锁的箱子。
“谢谢,谢谢!”
平野葵忙不迭的道谢,捂住挂在脖子上的相机,跟着卫燃脚步匆匆的走向了队尾的戏班子车队。
按照张泰川的指引找到第三辆车,平野葵略显笨拙的爬了上去。
这辆车上没有人坐着,只有四口上锁的戏箱。
“齐先生,你还好吗?”平野葵上车之后低声问道。
可惜,那口箱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会不会是被闷住了?”平野葵担忧的朝卫燃低声问道,“他需要呼吸,需要透气,这口箱子.”
“这口箱子下面有透气孔”
同样爬上车坐下来的卫燃胡乱回应道,随后拍了拍帮忙拎着的皮箱,“这里面是什么?”
“药品”
平野葵答道,随后竟然直接从装有相机的皮革保护套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卫燃。
接过钥匙,卫燃打开了这口皮箱上的挂锁,随后掀开了盖子。
这口也就比后世的微波炉大了一圈的箱子里,装的全都是各种药品,除此之外,还有几套手术器械和一些纱布。
他甚至怀疑,坐在对面的平野葵把她的诊所里所有用得上的东西都打包进这口格外沉重的箱子里了。
“你带这些做什么?”卫燃重新扣上箱子问道。
“我想做些什么”
平野葵接过卫燃递来的钥匙重新塞进了相机的保护套,“昨天一整夜我都在思考你留给我的问题。”
“你有答案了?”卫燃不置可否的问道。
“没有”
平野葵在叹息中摇摇头,“我想不出答案,我或许会自杀,如果是我遭遇了这一切,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活下来。
所以我开始思考我能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到底杀了多少人,既然他杀了很多人,那我就去救人吧。
我会用我所有的能力和一切去救人,没有条件,只是救人,你们愿意去找我的哥哥复仇就去好了,这不会影响我继续救人。”
闻言,卫燃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用母语,艰难的说了一声谢谢。
“我能听懂这句”
平野葵笑了,笑容灿烂的于卫燃来说格外的刺眼,“我来申城之前,学到的第一句汉语就是谢谢。”
“第二句呢?”
“对不起”
“第三句呢?”
“没有第三句,我放弃了,太难了。”
平野葵尴尬的说道,但紧跟着,她却又说道,“但是以后我会继续学习汉语的,这也是我能做的一部分。”
“随便你吧”
卫燃转移了目光,他宁愿这个过于单纯的姑娘心怀仇恨,他宁愿对方的箱子里装的是录音机、无线电之类的间谍设备,他宁愿这个姑娘是坏的。
可惜,他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这也让他愈发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而那声谢谢,已经是他此时能回馈给对方的极限。
此时此刻,这一切反倒成了对卫燃自己内心的考验,这是他从来没有料到的情况。
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的战争里,他不止一次的在这片燃烧着战火的华夏大地上和侵略者去战斗,不止一次的杀死敌人,甚至杀死自己的同胞。
但这一次,他却遇到了一个没有办法杀死的敌人。尤其坐在对面平野葵脸上灿烂的笑容,以及笑容里的坚定和某种愈发清晰的信念,甚至让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别处。
原来原来当时的科农,内心的煎熬是这么难受
卫燃重重的叹了口气,将那口装满了诚意的箱子放在了板车上,随后在平野葵不解的注视中跳下板车,快步走到了前面阎队长搭乘的板车边跳了上去。
在短暂的不解之后,平野葵脸上露出了愈发灿烂的笑容,随后弯下腰,用手轻轻抚摸着最下面那口戏箱,用日语低声说道,“齐先生,我会救很多人的,很多很多人,我发誓。”
“卫先生,您怎么不去汽车里坐?这板车上可不舒坦。”阎队长略显忐忑的说道。
“平野小姐晕车,而且她之前没坐过骡子车。”卫燃无奈的说道,“总得有个人陪着才行。”
“要不我帮您”
“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卫燃故作嫌弃的说道,“出了事儿你能耽着?”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阎队长连忙点头赞同,并且讨好的撕开了一包香烟分给了卫燃一支。
不等他帮卫燃点上,前面便有个征粮队员跑过来说道,“阎队长,金队长请你去车里有事情和你说。”
“现现在啊?”阎队长刚刚掏出来的一根火柴也随着他的哆嗦没能擦燃断做了两节。
“让你去就去,你怕什么呢?”卫燃自顾自的问道,“难不成你个老小子在车里藏了什么宝贝。”
“哪,哪能呢!”
阎队长连忙说道,“我这不是怕我这满脚泥把车子弄”
“你去跟金队长解释吧”
卫燃拿走对方手里的火柴,自顾自的点燃了香烟说道,“说不定金队长找你有好事呢?”
“也,也是,我这就去,您坐着。”
阎队长说着,还撩开了脚边的一个木头箱子,“这里面有茶水有炒花生。”
说完,阎队长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同样坐在板车上负责赶车的“表哥”,这才跳下来,三步一回头的跑向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情况怎么样?”那位客人低声问道。
“还活着”卫燃低声答道。
“那那就好”这位客人低声说道,语气中满是愧疚和感激。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吗?”卫燃在片刻的沉默后问道,“什么事情都可以”。
“没什么”
这位客人摇摇头,“你们.你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委屈你们了。”
“没,没什么。”
卫燃顿了顿正要说些什么,车队却慢慢停了下来——前面遇到盘查了。
这或许也是阎队长被叫过去的原因,他和负责盘查的那些伪军显然非常熟悉,这位比着大拇指神色嚣张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些伪军便立刻予以放行,甚至还点头哈腰的朝着包括那些女艺人在内敬着礼。
不多时,征柴队和戏班子的车队顺利通过,这支车队的所有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在阎队长的卖力斡旋之下,车队沿着泥泞的土路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由伪军把守的十字路口,最终顺利的停在了纪家老宅门口的空地上。
“阎队长,你跟我进来。”
赵景荣推开车门的同时便招呼着阎队长跟着他走进了宅院里,径直走向了一个偏院。
阎队长已经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清楚的知道,这是要带着他去看货呢,需要他带回城里的货。
对此他倒是毫无怨言,而且根本没有伸手克扣下来些什么的念头,毕竟,那些看着就不便宜的古董字画之类的东西可都是有数儿的。
与其冒险偷金队长和汰菌的东西,他那板车里额外装的货物可是同样值钱,而且绝对不缺买家。
阎队长胡思乱想的同时,那百十号征粮队员也熟门熟路的抬着草料麻袋往另一个偏院走,而戏班子的成员,则同样忙着开始卸车。
“平野小姐,他们该卸车了。”卫燃提醒道。
“我想看看他的.”
“别看了”
卫燃说着已经走向轿车,“齐管事不在箱子里。”
“什么?不在这里?”
平野葵瞪大了眼睛,随后便看到,不远处离着门最近的位置,那辆轿车的后备箱已经掀开,躺在里面的张正歧已经被人张泰川抱出来放在了等在旁边的担架上。
很是反应了一下,平野葵笨手笨脚的跳下了骡子车,拎着那口沉重的箱子追上了卫燃,格外不满的说道,“你在骗”
“我没骗你”
卫燃点上颗烟,“早就说了让你坐轿车,你自己非要来做牲口车的。”
“我”
平野葵用力做了个深呼吸,“我要立刻给他检查伤口”。
“和我来吧”
一路上都在调整心绪的卫燃头也不回的说道,带着手里拎着皮箱的平野葵,跟着担架走进大门,沿着连廊走进了后院,最终来到了当初六子养伤的那个房间。
等卫燃将张正歧抱到床上,平野葵也立刻开始检查伤口。
万幸,虽然张正歧还没醒过来,但伤口的状况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发炎的迹象。
仔细的给两处伤口完成了换药,平野葵说道,“请收下药箱里的那些药品吧,另外,如果这里有伤员病号,我可以立刻开展义诊,如果你们担心我记住了伤病人的长相,可以给他们戴上面罩。”
“你”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平野葵说道,“我不需要获得你们的感激或者好感,我只是为了晚上不会做噩梦。”
“我去问问”
卫燃说着,最后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张正歧,转身走了房间,随后便遇到了等在外面的六子。
“卫大哥,少班主他.”
“靠你照顾了”卫燃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个鬼子女人是怎么回事?”六子压抑着火气问道。
“让让二叔向你解释吧”卫燃选择了逃避,他尚且没有说服自己,他也从来不认自己是个大度的人。
“没什么好解释的”
张泰川却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堂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反抗法吸丝的侵略,平野小姐愿意帮我们,那么她就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可是.”
“那些事情不是她做的”
张泰川说这话的时候不由的攥紧了拳头,他何尝不想以灭门的方式来进行复仇。
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六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去忙吧,今天是你的拜师宴呢。”张泰川笑了笑,“我爹要是知道你小子如今这么出息了,肯定要多喝两杯。”
这话说完,张泰川自己却沉默了下来,六子的眼眶也红了。
“行了,不说这个。”
张泰川用力搓了搓脸,“六子,你去准备拜师吧。卫燃,你辛苦下,这边有不少伤病员需要你帮忙给看看。”
“刚刚平野小姐说她也愿意提供帮助”
卫燃说道,“她主动说,如果担心她记住伤员的长相,可以给伤员戴上头套。”
“她?”
张泰川陷入了犹豫,但很快,他便做出了决定,换上日语说道,“平野小姐,请和我们来吧。”
他这句话才刚说完,平野葵便拎着那口箱子走了出来,“谢谢,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
“一起走吧”
眼眶依旧有些发红的张泰川露出个热情的笑容,同时也双手接过了对方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带着他们二人穿过后门离开了纪家老宅,随后又穿过了一条紧挨着的胡同,走进了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左右和身后都有邻居的院落。
此时,这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伤病员在等着了,他们有的身上带着尚未处理,已经红肿发炎的枪伤,有的则脸色或是蜡黄或是苍白,还有的,已经开始打摆子抽搐甚至昏迷了。
但在这个伤满为患的小院子里,医护工作者却只有一个看起来能有五六十岁的郎中,以及一个胳膊上戴着红十字袖箍的年轻姑娘。
“之前运来那么多药,结果就弄了这么.”
“那些药都支援前线了”
带他们过来的张泰川说道,“而且这里没有西医,那些药留着也不会用。”
“怎么不让我.”
“比起让你来这里,盯着老鬼更重要。”张泰川说道,“我们没有更多的精力重新培养一个人并且让他获得老鬼的信任了。”
“这里一直都没有卫生员吗?”
卫燃说话间,已经跟着张泰川走进了担任手术室的正房,万幸,这个房间里足够的安静,周围和头顶都挂着干净的白布罩,而且还有两盏煤油汽灯。
“本来有,刘医生一个多月前就在战斗中阵亡了。”那个带着红十字袖箍的姑娘说道,“但是他救了很多人。”
说到这里,这个姑娘看向张泰川,“二叔,这两位来支援这里的医生吗?”
“他们不是”
张泰川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那位客人也在纪宅管家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他才是派来这里的西医”
张泰川介绍道,“他姓章,立早章,具体的以后慢慢熟悉吧,章大夫,我自作主张把平野小姐带来了,请给她一些信任吧。”
“平野小姐?她是个鬼子?”
那个带着袖箍的年轻姑娘话音未落,这满院子的伤员所有能站起来的都挣扎着站了起来,并且拿起了手头的各种武器。
有砖头,搓衣板,有刚刚敲碎的半个粗瓷碗,也有剪刀,更有单打一的土制手枪。
“都放下枪”走进来发布命令的,却是苍老了许多的纪先生。
“可是.”
“我用性命担保,她不会害了大家,她是来帮咱们的。”纪先生说道。
“帮咱们打鬼子吗?”其中一个手臂都已经断了,只靠绳子勒着发臭伤口的年轻战士问道。
“她来给咱们治伤治病,等伤病好了,就能重新拿起枪上战场。”
卫燃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如果你们连鬼子的刺刀都不怕,何必怕一个拿着手术刀的招核女人?还是说,你们怕了?”
“让她给我瞧瞧吧”
一个看着四十多岁的老汉扶着墙艰难的站起来说道,“我婆娘,我儿子都让鬼子杀了,我腿上这伤,也是让鬼子拿刺刀捅的。
她要是有恶意,要是准备杀了我,我能用这条烂命给大家伙把她试出来,也值了。”
“孙老弟看得明白”纪先生感激的抱了抱拳。
“咱们都受着二叔恩惠,才能分得到枪,用的起药。”
那位腿受伤的孙老汉说道,“咱们用的这些,咱们拿来打鬼子的这些,都是二叔他们这些后生顶着戳脊梁骨的骂名,承着挖心撒盐的折辱从鬼子那里弄来的。咱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咱们得有良心呐。”
“平野小姐,你和我一起为这位老先生治伤吧。”卫燃开口说道。
“好”
平野葵点点头,随后弯腰鞠躬,真诚的说出了她仅会的两句汉语,“谢谢,对不起。”
“他们怎么都叫你二叔?”卫燃转移了话题问道。
“二叔嘛,二叔就是我,我就是二叔。”
张泰川露出个憨厚的笑容,“这就是个代号,二叔多着呢,我是二叔,我要是死了,你就是二叔。”
“你死不了,我才不当什么二叔。”
卫燃说着,已经转过身,一边做着术前准备一边说道,“章大夫,手术的活儿给我们,其他的您来怎么样?”
“行”
那位连伪军的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掉的章大夫点点头,同意了卫燃的工作分配。
与此同时,阎队长也已经带着征柴队的众人将他们负责运输的各种文玩字画藏在了装满了木柴,而且里面还藏着大米的骡子车各处,迫不及待的的吆喝着骡子车就往回走。
至于午饭,午饭哪有真金白银来的香?
“队长,你那表哥呢?咱们不等着他了?”已经成了阎队长心腹的小乞丐王贵故意问道。
“他他去联系买家了,对,他去联系买家了。”
阎队长找了个绝对说的过去的由头,随后转移了话题问道,“大家伙,把货都准备好。”
“您就放心吧”
征柴队的队员们齐声应了,随后从各自的怀里或是拔出了一支近乎明目张胆的别着的盒子炮,或是掏出了一包子弹甚至一颗手榴弹。
如此往前走了能有两三里地的路,阎队长在看到路边多了一辆绑着四个竹筐的独轮车之后,立刻松了口气,“扔那里面就行。”
闻言,这支征柴队根本就没有停下来,只是众人在路过那辆独轮车的时候,随手将手里的盒子炮、子弹又或者手榴弹分门别类的丢进了板车上绑着的箩筐里。
不久之后,征粮队被庄稼地遮掩住了身形,这庄稼地里,也钻出几个身影,或是背上箩筐,或是抬起独轮车,眨眼间又消失在了这片青纱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