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科长……?”
传来女人的声音。有些扭曲,羿昭辰开始无法辨别音色。他眼前忽明忽暗,如接触不良的灯光。但他又很清楚,这不是环境的问题。有谁迈着双腿快步靠近。他每一次奋力地睁开眼,那个人都会比上一次眼睑的开合更加接近。
“您——好吗?”
残缺不堪的字句,理应是曲罗生的声音。
“——况很差。我们……总之,接下——”
“要联络……”
“……医护室。值班?让他们——”
耳之所闻,皆如信号不佳的收音机。一切音节破碎、嘈杂、断断续续,拼不出完整的语句,音调更不像出自人类之口。感官全方位衰败,腹腔内的剧痛如澎湃的波涛震荡不息。
情况还在恶化。耳道里灌满黏稠的嗡鸣,仿佛有人将铜钟沉入深海,每一次震荡都裹挟着模糊的回响。几人的呼喊被扭曲成非人的尖啸,脚步声则化作遥远的闷雷。更糟的是,那些声音里偶尔夹杂着诡异的音节——既非语言也非噪音,而是某种让鼓膜刺痛的结构,如同金属在玻璃上缓慢刮擦。
他的视网膜上炸开光斑,像无数密集的噪点。那些闪烁的菱形光痕并非静止,而是以某种违背几何规律的轨迹游动,时而聚合成鸟喙状的刺目光团,时而又碎成漫天金粉。每一次眨眼,都有新的光痕烙在视野里,将现实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残片。
“唔……咳——咳咳咳!”
每一次咳嗽都像有羽毛在肺叶上搔刮,不是柔软的绒羽,而是淬了火的铜丝,将气管划出细密的灼痕。有什么从唇齿间喷薄而出——如果他还能认知出口腔的位置。下意识伸出的手,没有放置在本该出现的位置,却发生微妙的错位。喉间涌上的血不是熟悉的铁锈,是带着灼烧感的金属腥甜。金色的血珠从牙缝溢出,落在衣料上竟不晕染,反而如汞珠般滚动。
触觉也变得陌生。指尖划过吸音地毯时,纤维竟如活物般蠕动,反馈回神经的触感延迟了半秒,似乎皮肤与物体之间隔着一层黏稠的胶质。衣料的摩擦不再轻柔,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锯齿,每一次移动都像在剥落自己的表皮。
最可怕的是思维的滞涩。记忆像被泼了胶水,前一刻还在思索对策,下一刻便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熟悉的词汇在舌根融化,简单的算术需要反复拆解。时间感彻底混乱,十秒可能被拉长成永恒,而一小时又压缩成一瞬。偶尔有陌生的画面闪回——不属于他的记忆里,巨大的羽翼掠过天际,投下的阴影让整座城市陷入黑暗。他分明在深埋的地下,不是吗?
他试图握拳,发现肌肉的收缩早就不再听从指令,像被另一种频率的电流操控一般,痉挛着展开又蜷缩。他的瞳孔里泛着不自然的金芒,像两盏即将燃尽的灯。
羿昭辰的双眼已经紧闭,意识漂浮在黑暗里,却仍能“看见”自己的手指正在扭曲——指节拉长,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黑色纹路,如同墨水在宣纸上晕染。指甲变得坚硬、锋利,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仿佛轻轻一划就能割裂空气。他试图握拳,却感觉骨骼在皮下错位重组,发出细微的、如同枯枝断裂般的声响。
指缝间似乎有东西在蠕动——黑色的、柔软的绒毛,像初生的羽芽,从毛孔中钻出,缓慢地蔓延。它们带着诡异的温度,既不像羽毛,也不像毛发,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陌生的触感。他能“感觉”到它们在生长,覆盖手背,向腕部爬升,要将他的皮肤彻底吞噬。
这种变化似乎不止于体表。他的骨骼变得轻盈,却又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内部正在被某种力量掏空,重塑成另一种结构——适合飞翔的结构。肩胛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挣扎,试图冲破束缚。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没有镜子,没有旁观者,甚至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不断扭曲的幻觉,和逐渐模糊的自我认知。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在最后的意识碎片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却不是人形。那展开的双翼,那尖锐的轮廓,仿佛一只巨大的、不详的鸟。
如金色的剪影掠过人间。
而后,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静谧的狂躁的黑暗,沉寂的翻涌的黑暗
在这之中的某个方向,传来女孩轻盈的叫嚷。
女孩……不,女孩们,她们嬉戏的声音逐渐清晰。羿昭辰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开脚步,不自觉地走了很远的距离——在黑暗里。眼前有三个人的轮廓不断清晰。他总觉得眼熟。这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似乎每一个都见过。
她们好像在踢毽子。青蓝色的光点像有生命的小精灵,在她们的腿脚间划过流星般的尾迹。当羿昭辰靠得更近时,那尾迹似乎连成一条线,上下上下,一圈一圈。原来她们是在跳绳吗?不,不是的。当他靠得更近时,那发着柔和蓝光的金线,又沉淀在她们的脚踝。绳子左摇右晃,震颤不已。所以,她们其实是在跳皮筋吗?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即使羿昭辰已经走得很近了,她们却还都是模糊的剪影。黑暗像一池浓稠的墨,而那三个女孩的剪影却如同剪纸般鲜明——单薄、扁平,却诡异地充满活力。影的轮廓散发着相似的光辉,闪烁不定,明暗不一。她们在虚无中追逐,没有实体,却踩出清脆的脚步声,仿佛黑暗本身就是一面看不见的地板。
她们手拉着手转圈,明明空无一物,却传来绳子摩擦的“吱呀”声。每一次跃起,脚尖都会迸溅出细碎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被惊扰,短暂地照亮她们没有五官的脸。
依赖警察的经验,他勉强辨认起她们的面容来。